D A R K T R U T H

「你覺不覺得，我們跟這裡根本就是不同世界的？」正初大在離開前的最後一晚，聊天時這樣對我說。確實，扣除掉那些，偏門行業、毒品、社會邊緣人之後，我們這種「斯文人」，在整個監所中的佔比，肯定是極少數的。但其實，不管是誰，我們都是在同一個世界的。只是這個世界，有著遠超乎人們想像的多樣性和隨機性。這也是人類這個物種，與其他的物種之間，最大的區別之一。

同一個世界，不同的個人，所能揮灑出的人生彩繪，其差異之大，也許超越了宇宙的規則。甚至，許多人的一生，只有黑暗一種顏色。一種米養百樣人，我們在吃米的每一個當下，大概是所有不可能交集的不同人生劇本中，最大交集的共同劇情了。在這裡，不論是千億企業的王者，還是連下一餐都沒有著落的乞丐，也都要暫時去遵守，那表面上必須讓社會覺得一視同仁的規矩。

還來不及留下正初大的聯絡方式，他就離開了。我想，這樣的場面，在未來應該還會不斷上演。而讓人意外的是，就在正初大離開的隔天，我也離開了新收房。就如剛看完的一本書《當洗腦統治了我們》所說：「各類洗腦技術的共通點，都是先把人逼到嚴酷的極限狀態，使之痛苦、屈辱、不安，例如睡眠不足、營養不良、與世隔絕、生活不規則且無法預測、失去隱私、嚴苛單調的日常作業、批判與自我否定、招人破口大罵與施暴所帶來的屈辱、生活充斥痛苦、禁止快樂與娛樂、荒謬不合理的對待等等。」看來，要把違反社會規則的心智，教化成一個reset的新主人，有很高的重疊性。就在新收健檢的時候，我從新收房被轉到了病房。

4號病房

都說， 14天的新收房，是最難熬的。難熬的倒不是會操爆你或虐待你（除非你違規），現代即使在國際上被評為「不人道」的台灣監所，其實都已經非常人性化了（相較於以前）。難熬指的是無聊，新收期間，除了前幾天會出去各科室，填一堆資料，蓋一堆指紋外， 24小時都是待在，那個五坪大小的房舍中。所以，如何渡過這14天的無聊期，是大多數受刑人，共同的回憶惡夢。

＊台灣的監所，被評為「不人道」，主要係指居住的空間。據統計，台灣的受刑人，平均的居住空間是1.01坪。但其實，這個統計數據就像平均薪資一樣地自欺欺人。5坪大小的房舍，擠十幾個人的情況，比比皆是。在同一個監所中， 20 % 有關係、有打點的人，可能就佔走了80 %的居住空間；而剩餘80 %沒關係、沒打點的人，就只能住剩下20 %的空間。當然，依照慣例，此處的80 /20，只是為了方便比喻，並非代表實際數據。

唯一能祈禱的，就是這間房舍的「前人」們，留下夠多、夠好看（對你而言）的書。報到的時候，雖然可以帶書進去，但必須被一一檢查，才會發給你。一般來說，等他們檢查完發給你，一週已經過去了。所以至少在你拿到書的第一週，發呆還是會佔據多數的時間。特別是對那些，早就沒有閱讀習慣、看不下書的大多數受刑人。

大概有10坪初頭的病房，相較於新收房來說，說是天堂真的也不為過。監所的病房，跟馬偕、榮總等民間醫院的病房，幾乎一模一樣。畢竟，現場有護理師及醫師24小時輪班，總不可能給他們監所的環境吧！六床一間的病房，唯一的差別是，大門是只能從外面打開的鐵門，然後當門房打開時，病人（受刑人）必須待在床上。而當鐵門關上時，裡面是可以自由行走，談天的。當然，也可以做自己的事，不會有人管你。

相較於新收房（或一般牢房），監所的病房

⊙有24小時的冷氣吹

⊙床是跟民間病房一樣的可調式軟床

⊙有坐式沖水馬桶跟熱水澡可洗

⊙每天有人送三餐，而且不用自己洗碗，只是三餐的時間很怪，分別是6:30、11:00、16:00

⊙整體來說，就是一個不能出病房的病房

就在突然被轉到4號病房後，原本在新收房的個人物品，監所會派雜役幫你送來，然後更欣慰的是，我帶進監所的書，也剛好在這天檢查完畢，送來了病房給我。所以，相比99 %的新收受刑人，也許我是非常幸運的！

其實在新手房的前幾天，也並沒有太過度的無聊。「前人」留下什麼書，我照單全收，例如《那些年，我們一起追的女孩》，看了以後才知道，原來除了電影版的沈佳儀外，還有一位李小華（在電影版沒出現）。反正，大量閱讀，本來就是我的主要策略，以渡過這段，難得的人生經歷。

除了大量閱讀之外，來到這個社會最底層、最黑暗的角落，當然更要好好趁機挖掘盡可能多的、原本不會接觸到的人事物。也許，當年老時回頭一望，反而能對這段特殊的人生經歷，發出會心的一笑。

我被分到最裡面的6號床，旁邊就是看護的位置。每間病房都有配置一名看護，說是看護，但其實就是住院部的雜役（也是受刑人），他們就是做跟外面醫院的看護一樣的工作，例如幫病人翻身、擦拭、把屎把尿、餵食、緊急情況處理…等等。當然，偶爾也需要制服不聽話的病人。畢竟，這裡的病人，絕非一般醫院裡的病人。

1號床是一位，濃眉光頭黝黑的大佬，有點像國畫裡鍾馗的氣勢，但他幾乎不講話，整天蜷縮在床上，要求看護再幫她叫護理師來，他痛得受不了了。護理師即使來了，也只能告訴他，能用的止痛藥都用上了，如果還是痛，就真的沒辦法了。後來的兩、三天中，就這樣親眼看著他，簽放棄治療同意書，然後護理師幫他申請了嗎啡，問他有沒有家人可以幫他去申請保外就醫，他說沒有。胰臟癌末期，胰臟是沉默的器官，如果到劇痛，那應該已經差不多了。然後，家人也已經徹底放棄他了（只聽到有一個前妻）。

看護肉哥說，這種在監獄裡很多，光是他今年就已經送走六個了。原生家庭失去功能的故事，在這社會最陰暗的角落，如家常便飯般地天天上演。其實，不論是從新收後的接見通信規定，還是報假釋時的評分標準，「家庭支持」都是舉足輕重的成分因子。站在統治著的角度，完善的家庭功能，確實是穩定社會的重要基礎。當然，原生家庭功能缺陷的，不見得都會一直困於同樣的窘境；但是往往會陷入社會最底層泥沼的，極高比例都是原生家庭功能欠缺的。

如同上一集所言，這些原生家庭功能不完整的後代，常常更急於建立一個，新的完整家庭。但往往，最高機率見到的是，他們所建立的新家庭，一樣不完整，還常常要連上一代的不完整，一併承受。「槍來不及藏起來，因為那時候我爸已經被收押了，所以就多了一條槍炮⋯」毒品加槍砲，一共被判8年8個月，已經服刑5年多的阿純哥，給我的建議是：「有時間一定要運動，我看過太多身體關到壞掉的了。」

2號床位是一位，已經五度入監的社會邊緣人，說是黑社會兄弟也不像，完全沒有那個氣勢，就是個標準的底層「卒仔」樣。蜂窩性組織炎是每一個監所，都常發生的疾病。原因是監所的水質，是出了名的差。只要有外傷傷口沾到水，很容易就會引發。不光是洗澡的水如此，飲用的水更是如此。「不要喝監所的水，一律買礦泉水喝！」身體會出毛病，飲用的水質佔很高的比例影響。

不過，即便是底層卒仔，在這種非常時刻的偶然共難，還是出於純粹的善意，給了許多，要靠經驗才能有的建議，監獄不僅是社會的縮影，更是人性的投影布。一種米或許養著百樣人；不同的水，更灌溉著不同人。至於監所的病院準則，是讓你活著，而不是讓你健康。想要健康，那絕對是你自己的問題、自己的事。

4號床和5號床，就沒有辦法提供任何有用的建議了。4號床應該是腦袋壞掉了，整天語無倫次，一下中文、一下英文、一下客語、一下日語、一下痛哭流涕，訴說著自己的故事，「我爸爸是調查局局長…」然後你就看到一個，刺龍刺鳳、包手包腳的看護，不可思議的有耐心，陪他說話好幾個小時，直到他睡著為止。

5號床是一位，我看不只一隻腳，根本是兩隻腳都已經踏進棺材的老人，四肢極度瘦弱，包著尿布，頂著一個籃球大的肚子。除了吃飯之外的時間，幾乎都在昏睡。然而，這還不是最「近死」的，監所除了住院部，還有療養部跟洗腎中心。怪不得，很多窮老人，自願當人頭扛罪，因為監所的「長照中心」，遠比外面的要便宜太多太多了。外面光是請一個24小時全日看護，一天就要2,000元了，但是監所裡的看護是免費的。

如同許多檢、警、法的「業績」一樣，沒有人在乎到底真正的真相為何，只求達到自己工作範圍內，能夠結案的條件滿足即可。我們知道他在說謊，他也知道我們知道他在說謊，但他仍舊在說謊。一般沒有特殊背景的平凡人，只能祈禱盡量不要落入，成為判官業績表上的籌碼。

住院部的看護，是12小時一班，每天早上8點跟晚上8點是交班時間，今天輪夜班的阿達，應該是所有的看護中，唯一沒有刺龍刺鳳的。我們從晚上8點聊到凌晨2點，大概是報到以來，最愉快的一個夜晚了。31歲的阿達，戴個粗框眼鏡，文青帥氣，言談中毫不保留地透漏出，年輕的心靈對世界還充滿無限好奇的憧憬。在稍微了解彼此的背景後，阿達像海綿般地，不斷問我各種人生問題。

人大概到35歲左右，就要知道自己能力以及機運的極限，雖然在這個極限的容許範圍內，最大可能地，找到自己跟這個世界，最快樂的相處模式，而非活出這個社會，最大政治正確的菁英競爭認同。雖然，「尋求認同」是人類這個群居動物，本能似的基本需求之一，但這與人們最終的真正應許-快樂，並不是在同一條標準線上的。

大概就是說這些，用講的還是比用寫的快得多了。喜歡抽大麻的阿達，最喜歡的事情之一，就是一個人開著車，到某個視野遼闊的山頂上，聽著自己喜歡的音樂，抽著大麻，享受著那些當下。只是，享受的同時，沒有預料到的是，阿達的好友，因為持有及吸食大麻被抓了，在「供出上游可減刑」的誘導下，將阿達給出賣了。

好友只是跟阿達調了一點貨，然後照阿達的成本轉錢給他，就這樣成罪了。阿達有沒有給他大麻？有。他有沒有轉錢給阿達？有。就這樣，販賣二級毒品罪，條件滿足了，判2年10個月，就算犯罪所得為零。

只好找些更冤枉的例子，來調侃安慰一下自己，例如童仲彥、高虹安，一個貪污5萬助理費，被判3年10個月；一個貪污助理費116,514元，被判7年4個月。阿達說他遇過一個賣海洛因賺500元，結果被判10幾年的。如果真要說個笑話，那就是「台灣的司法有明確性和一致性」。所謂的[ 明確性 和 一致性 ]

講到一半，天花板發出明顯的聲響，「老鼠」阿達稀鬆平常地說。又聊到了獨立樂團，阿達喜歡台中的爵士音樂節，以及在那裡邂逅的紅髮女孩。我說等你出去後，一定要去一次台東的月光海音樂節！甚至如果有那個緣分的話，我招待你一起去！

某位前南投縣長，現在也在這裡，好像總共被判了一百多年，最後合併執行不知道幾年？他的兩個女兒，每天都開著賓利來送會客菜。看來，貪污的錢都已經有轉移好、藏好、保護好了，相信後代子孫，都會世世代代感激他！

移房！